07
“我总是偏爱这个时候的光,丰盈又深沉,”梅斯罗斯温柔地看了一眼等待雕塑展开始的弟弟,将他一缕被疲惫汗水粘在白皙脸颊的黑发绕到耳后,又转而凝望天际,“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才会觉得时光迅疾流逝,了却无痕。”
突然,烟花在天幕上粲然盛开,五颜六色的火星燃烧着各自的生命,渲染出转瞬即逝的亮丽色彩。
随之而来的是轰然的响动,欢笑和称赞,以及酒杯碰撞的声音。
梅格洛尔注视着灿烂的天幕映衬下的梅斯罗斯,他眼前的精灵有着不像记忆里那般坚毅的轮廓,温柔得像有一株罗瑞恩珍花边缘的色泽。他的眼眸里有瓦尔妲的珍宝,璀璨瑰丽却不萦绕着那些冰冻的薄云,他的吐息带着岛屿之南的草木香气,清新浅淡却不勾起湿漉漉的恼意。
直到梅斯罗斯看向他,他才察觉到自己的出神。
“是吗,”梅格洛尔有些不好意思地咬咬嘴唇,叹笑出声,“我每一刻都感受到时间如洪水倾泻,反而只有在这时候,才在心里稍微感到了些永恒。”
梅斯罗斯不是没有感受到那炽热的目光,比烟火更炫目,比烟火更长久。
“你说的时候,是哪个时候?”梅斯罗斯凑到弟弟的耳边,他的吐息萦绕在梅格洛尔的耳畔。
这是一场赌。
梅格洛尔惊讶地抬起头,他企图在兄长的眼里找到一丝带着疑惑或者玩味的笑意,但是没有,没有。
只有笃定,只有燃烧的期盼。
时间像凝固住了一般,裹住在喧闹与欢笑之间格格不入的两个人影,以及其中如花香一样蔓延的沉默。
世界安静了下来。
“和你一起。”
08
“我觉得这几天……你和以前有些不一样了。”
梅斯罗斯火红的发丝随柔风与远方的歌声飘扬着,有几缕拂过怀里人的面颊。
梅格洛尔睫毛轻轻闪动,目光停留在一截裸露的树根上。他垂着眼帘没作回应,似是享受着圣树光辉下的片刻寂静。
“如何不同了?”
“你的眼眸。”梅斯罗斯轻轻抬起弟弟的面颊,“你的眼眸里有些我不懂的情愫。”
梅格洛尔睁大了双眼,看到兄长眼中呈出自己的模样。在那些颠沛流离的日子里,他曾于雨后苍空映照下的清浅水洼中端详过自己的面容,从或尘封或风化的记忆里寻得双圣树依旧闪耀着金光银辉的日子里自己的面庞——那些光芒曾似火如泉,与紧抿的唇瓣和微红的眼角近乎痴迷地进行着对比。
他静静感受着从左心房流淌而出的一些奇异的情绪。无论是于人眸中,还是于心深处,他深知自己都无法摆脱那些刻骨铭心的记忆。
但无声地,当一群鸟儿从枝头飞向广阔的天空时,伴随着枝柯颤动的余韵,梅格洛尔吻上了兄长柔软的嘴唇。
经年已去,这样的吻太不真实,但确乎又是真实的。
双圣树的光辉正照在湖面上,湖水平静地一丝波澜也没有。飞鸟盘旋于色泽柔和的山脉,山丘和树林镶上了一层微茫的光边,它们在风声里和鸣:
纵使灿火如金
或是海雾如谜
纵使欢乐飘浮
或是忧愁沉积
爱的器皿从不歇下
它的深情永远倾洒*
幸运女神的仆从和忧虑女神穿越天际一缕冰冻的薄云,她们的身影如同两只轻盈的雨燕。
“然而一切依旧会继续,总是有些事情,必然发生且无可逃避,就像江河奔腾夜幕跌落那样必然,不是吗?他不能一直轮回着沉湎于过去。”忧虑女神看着相拥的兄弟俩,皱了皱眉头,转头看向笑盈盈的幸运女神仆从。
“啊哈,当然了。但是至少他们现在很快乐。”
“但是快乐只是一时的。”
“那又何妨,大人?还有爱呢,爱是永恒的。”
“可你忘了,爱并不都是快乐的。”
09
梅格洛尔做了一个梦。
他来到一片大海,一片波涛汹涌的大海,一片弥合着天际不愿停歇的大海。
浪花拼凑着米尔寇的笑容,海风是曼威的歌声,伊尔牟用珍珠装点着瑰丽的梦境,流云是薇瑞的织作。欧罗米身骑巨马跃海而出,激起的水花润湿了梅格洛尔的头发和曼督斯翻滚的黑袍,乌欧牟高举双手呼唤着关乎海的什么,然后是瓦尔妲,从海的尽头款款而来,裙裾华丽而灵动,身姿高贵而优雅,她头顶星光,凝视着梅格洛尔,那眼睛就像——就像他心底的那个精灵。梅格洛尔沉默着,看着她缓缓张口。
“旧路重踏,旧梦重温,泥足深陷,不堪凉寒……”
“旧路重踏,旧梦重温,泥足深陷,不堪凉寒……”
梅格洛尔睁开了眼,凑到熟睡的兄长的怀里。
透过窗是几道光。一道轻轻舔舐着殿墙,一道抚上他和兄长的头发,剩下的那一道,照彻了他的眼底。
他想起那一夜的烟火。
火星划落,如泪在颊,以燃尽自我的姿态,留下最亮丽的痕迹。
10
黑暗是一种相对概念。它可以暧昧而温柔,裹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讳疾忌医。它也可以无情又冰冷,让情绪发酵,裹藏则似刀利,闷酿则似酒浓。
梅格洛尔的眼前是黑暗,各种意义上的。在这片浓重的黑暗里,父亲那些激动人心的演说和誓言之声在耳边回响不去,一如往昔。
梅格洛尔其实早就料到了这一天,只是当年的烟火过于繁丽,回眸转瞬亦不惜沉沦。
尽管多了柔情,这到底还是一场冰冷的重演。
“维拉,这是你们的玩笑吗!”梅格洛尔攥紧了双拳,青筋毕现。
余音被黑暗吞没。
11
“幸运女神的仆从啊,看看你的幸运的套鞋,它们都带来了哪门子的幸运。”
“别总这样,忧虑女神大人,”那有着夸张裙子的仆从仰起下巴,“我选中的都是智慧者,等着看吧。”
忧虑女神没有再接过话——事实上她好像预料了点什么。她们跟随着突然跑起来的黑发精灵,一路到了费诺的作坊。
“那双套鞋,那双套鞋,那双套鞋……一如啊它们在哪儿?”梅格洛尔在作坊的杂物堆间转来转去。
“找到了!”
然而梅格洛尔未流露出丝毫的欣喜,他动作一滞,僵在了原地,然后疯了一般跑了出去。
12
“Matimo,我需要单独待一会儿。”
“东西都收拾妥当了吗?再过一会儿要出发了。”梅斯罗斯未理会那声微弱的恳求,上前紧紧环住了他的腰,面颊埋进了他的颈窝。
是啊,再过一会儿要出发了,时间太过仓促,那个赌局的结果却早已烂熟于心。梅格洛尔看向隐藏着套鞋的帘子,心中隐隐作痛,他能感受到一会儿过后自己的灵魂将会怎样地分离,像坠落的流星,又或许只是一块破布,回到那具盛满了悲伤的身体——那些悲伤也可能会因为他的回归而溢出来。
但无论如何他必须走,正如同他来。
“好吧,”梅斯罗斯见其良久不曾答语,才犹豫着从后面松开他的怀抱,“我还以为你这个时候会很需要我。”
“不是现在,对不起。”
“我明白。”
“让我单独呆会儿吧。我发誓,我现在并非逃避。”梅格洛尔深深地呼吐着躁动的空气,缓缓闭上了双眼。他希望自己的兄长能早点出去,却又并不能控制自己的心。这就像钝刀割肉,而连并那些年久失修的伤口,都一起轻轻翻卷起来,梅格洛尔忽然有些窒息。
“也好。”梅斯罗斯平静地点了点头,转身欲走。
“等一下。”梅格洛尔咽了咽吐沫,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正常。
梅格洛尔转身走向门口的兄长,颤抖间他的红发有些看不分明,脸上的棱角也变得模糊。
“我爱你,无论何时何地。”
像以前一样,像以后一样。而孤独的起因,往往并不都是神思安静和偏袒孤独。
13
“他多么幸运啊!”
“哦?此话怎讲?”
“他未留遗憾。”幸运女神的仆从眨了眨眼,勾起嘴角离开了,留下忧虑女神独自皱着眉头。
她多想笑一笑啊,哪怕就是做做样子。
END
*“欢乐漂浮”“忧愁沉积”化用阿多尼斯《我的孤独是一座花园》,后两句灵感源自奥登《悼念叶芝》